白马藏族木雕傩面具的民族特色[*]
余永红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美术系 甘肃成县 742500)
摘 要:白马藏族作为一个独特古老的民族,他们的民族文化和艺术也保留了原始艺术的一些基本特征,其艺术与宗教、现实生活融为一体,表现出粗犷率真、古朴单纯的民族艺术特征。尤其以木雕傩面具最具有民族特色,整个制作过程具有神圣独特的仪式,雕刻与彩绘图案相结合,造型奇特,色彩怪异,且包含了深厚的民族文化含义。
关键词:白马藏族;木雕傩面具;艺术特色;文化含义
白马藏族是居住在甘肃南部和四川北部一带的古老民族,由于居住的自然环境偏僻险阻,所以保留了相对独特原始的民族文化。白马藏族每年春节期间都要举行盛大的傩舞表演,以祭祀神灵,驱鬼除邪,祈求新年吉祥平安。他们的民族傩舞分为“池哥昼”和“麻昼”两种基本形式,表演者身穿富有民族特色的服装,头戴傩面具,随强烈的锣鼓节奏迈步挥舞法器进行表演。尤其以头上佩带的木雕傩面具最具有民族特色,雕刻与彩绘图案相结合,造型奇特,色彩怪异,且包含了深厚的民族文化含义。
一、白马藏族木雕傩面具的类型及形式特征
由于白马藏族的傩舞分为“池哥昼”和“麻昼”两种基本形式,所以其面具的题材和表现形式也因傩舞的不同而表现出明显的差异。
池哥昼面具由“池哥”面具和“池母”面具构成,是白马藏族中流传最广泛的面具,池哥也称“池哥神”,在池哥昼傩舞中一般有四个池哥(有些村寨为三个),是白马藏族傩舞池哥昼中的男性祖先神灵,所以面具也表现出威武、凶悍、狰狞甚至恐怖的视觉特征和精神意味。早期的池哥面具造型粗犷古朴,色彩古雅单纯。现代的池哥面具则造型奇特诡异,鹰勾鼻子,獠牙裂嘴,头上长双角,眉毛倒竖如火焰,眼窝深陷,眼球格外大而突出,而且额头正中间有“纵目”(老大的纵目明显,其他池哥面具的纵目则图案化了),体现出白马藏族美术造型中独特的“目文化”特征。面具的色彩主要以红色、黄色、绿色、黑色等为主进行搭配,光怪陆离,对比强烈,既有突出的装饰性,又体现出单纯大胆的民间艺术趣味。池母是白马藏族池哥昼中的女性神仙,有些白马人也将其称为“菩萨”,在池哥昼傩舞中一般有两个池母。池母面具的形象特征是柳眉凤眼,头戴凤冠,两鬓贴花,和善慈祥,体现出女性的温柔娴雅。面庞的整体造型圆润饱满,神情安详,面部的色彩采用象征性手法,多用黄色或粉红色平涂,眼睛、头发、眉毛采用单纯的固有色黑色描画,嘴唇用朱红色涂染,既增强了对比,也突出了造型和结构,既体现了女性柔美的共性特征,也表现出健康、单纯的民族特征。
“麻昼”也称“十二相”,因面具为十二个以生肖动物为主体的角色而得名,不同地域的白马藏族十二相的角色构成也表现出一定的差异,川北南坪地区的十二相由龙、牛、虎、豹、熊、狮子、凤凰、羊、大鬼、小鬼、男鬼、女鬼共十二个角色构成;[1]甘肃陇南白马藏族的十二相由狮子、牛、虎、龙、鸡、猪六个生肖动物、两个“池哥”、两个“池母”和两个“笑面小鬼”共十二个角色组成,并以六个动物面具代表“十二生肖”。在十二相傩舞中最具民族特色和最有代表性的也是以生肖动物为主的面具,在造型方面,将写实造型和意象造型两种语言结合运用,有些动物的造型极度夸张,例如狮子和鸡;有些则又十分肖似,例如猪。色彩方面主要以艳丽的装饰色彩为主,在遵从生肖动物本身色彩的同时也大胆采用象征性、装饰性色彩,从而形成诡异神秘的傩文化特色。
白马藏族在族属上虽然归于藏族,但学术界多认为是古代氐族的遗裔,作为一个独特古老的民族,他们的民族文化和艺术也保留了原始艺术的一些基本特征,从艺术形态上来看,白马藏族没有所谓的纯艺术,他们的艺术与宗教、现实生活融为一体,没有刻意地追求形式感,而是从现实生活、宗教信仰的需要出发来进行造型和描绘。所以其美术造型中往往表现出粗犷率真、古朴单纯的民族艺术特征,尤其早期的池哥面具以及法器雕刻,造型稚拙质朴,色彩古朴单纯,和古代非洲的木雕显示出相似的审美属性,虽然形式粗犷单纯,但具有强烈的视觉震撼力和深厚的精神力量,这也正是原始艺术的基本特征。现代白马藏族的傩面具在造型与彩绘图案方面,吸收了汉族民间社火以及戏剧脸谱的形式特征,突破了传统面具的单纯古朴,具有突出的装饰色彩,体现了民族文化的融合与变异,但面具造型中一些基本的民族文化符号却始终不变。
二、白马藏族木雕傩面具的制作程序
白马藏族傩面具的制作一般由村寨中的木匠来完成,有些村寨则由专门的文化传承人或民间艺人来制作。由于傩面具代表他们的祖先神形象,所以整个制作过程也具有神圣独特的仪式。其基本样式则是世代相传,所以面具的雕刻要在白马村寨的头人或德高望重的文化传承人引导下完成,制作方法也有祖传的规定性。具体步骤大体包括以下几个环节:
(一)选材
白马藏族傩面具的材料一般用比较轻便的桐木、椴木、麻柳木雕刻,便于佩带和表演,一般在农历七、八月间砍伐木料,扒皮后放置于山野,此时木料停止生长,砍伐后不易破裂,第二年夏天才将半干的木料从野外运回,放在洁净的地方待用。待雕刻的木料要晒到半干,不能湿雕,否则干后会裂缝;也不能全干,否则坚硬不易雕刻。
(二)雕刻
雕刻面具的工具一般为木匠的常用工具,主要有斧子、平金(锛)、凿子等,也有些相对独特的如刮刀、斜刀等工具,因为面具的造型需要精雕细琢。在雕刻面具之前,首先要根据天干地支选择良晨吉日,同时要烧纸点香,向神祷告,表示对神的敬畏。雕刻面具的过程是,先用斧子等工具砍出大体造型,再用凿子、刮刀等工具精细雕琢,再后进行必要的剖光和打磨,为后续的着色打好基础。据有些村寨的白马人介绍,傩面具的雕刻技艺是祖传的,不能外传。雕刻一个面具大约需要10至20天,整套面具雕刻完成则需要半年时间。据入贡山的白马文化传承人班正廉老人介绍,傩面具的造型样式也是祖传的,不能随意改变,就象神像的谱系一样,世代流传,否则会触怒神灵,得到报应。
(三)着色
基本造型雕刻完成后,就用油漆颜料涂染。面部的文饰也基本固定,例如池哥中的老大额上有纵目,为三只眼,其他池哥的图像样式也基本固定,各有讲究,而色彩则可以自由搭配,一般以红、黄、绿、黑等色彩为主。涂染面具的颜料最初用山野的花草汁或果汁,后来在与汉族民间宗教美术的融合中开始用传统的矿物或植物颜料,目前已大量采用油漆。面具的造型固定不变,而色彩则要间隔几年翻新一次,以保持色彩的新鲜感,也表示对神灵的敬畏。雕刻绘制完成以后,还要举行祭神仪式,类似于汉民族宗教绘画的“招神”或“开光”仪式,因此有些白马人也将这种仪式称为“开光”。
三、白马藏族木雕傩面具的文化含义
白马藏族的傩面具虽然随着民族文化传承过程而发展变化,各个地区的傩面具也表现出地域性差异,但面具造型中的一些基本文化符号始终保留,尤其是对面具造型中眼睛的独特处理,形成了“纵目”、“凸目”、“三目”等鲜明的造型符号,无论人物面具还是动物面具,都具有夸张、浪漫、神秘的民族“目文化”造型符号特征。
(一)“纵目”的文化含义
不仅池哥面具的额头上有纵目,十二相中的部分动物面具额头上也有纵目,从而将神异动物“人格神”化了,额头上的纵目和其下的双目一起形成“三目”形象,这与白马藏族的“三目神”崇拜有密切关系。关于白马藏族的“三目神”崇拜,著名学者赵逵夫先生认为与形天神话有内在的渊源关系,源于古老氐族的“雕题”遗俗,氐人崇拜的“三目神”其实就是氐人的氏族首领形天雕题遗俗的反映。[2]44而这种“三目神”崇拜也主要流行于甘肃、四川、陕南一带,这些地域也正是古代氐杨活动的范围。[3]另外,整个西北至西南地区,自古民族的迁徙与融合不断,而陇南和四川北部又是民族迁徙的重要枢纽地带,古代氐羌民族发祥于甘青高原,由于民族矛盾和气候的变化,他们不断向南发展,逐渐进入西南地区。在民族迁徙与融合的过程中,古代氐羌民族的文化也不断地与当地汉文化、土著文化进行交融互补。陇南以及西南地域目前敬仰的地方神中,就有三目神二郎神、马王爷和截拦爷(也称“截拦土地”),二郎神传说为氐族的狩猎神,而马王爷也似乎与氐羌民族的游牧文化关系更为密切。当地民间宗教造像中马王爷、截拦爷的造像双目圆睁,额上有纵目,威武彪悍,具有鲜明的游牧民族人物形象特征。由此可知,当地汉民信仰的三目神二郎神、马王爷和截拦爷,都与白马藏族的宗教文化关系密切。除了以上独具特色的傩面具和宗教造像以外,有人考证,在西藏、不丹以及巴郎山麓的嘉绒人,至今尚承袭着“纵目”遗制。[4]
(二)“凸目”的文化含义
除了额上的“纵目”以外,白马藏族傩面具的另一重要特征就是“凸目”,双目格外大而突出,具有强烈的体积感。目前陇南文县石鸡坝乡堡子坪以及四川南坪地区保存的晚清时期的池哥面具虽然雕刻手法粗犷,色彩已剥落,但凸出的双目依然是其最显著特征。关于“凸目”的形象问题,笔者以为同样来源于氐人的“形天”神话,《山海经•海外西经》中描述“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5]203“乳”和眼睛相比,典型特征就是形体感更突出,所以“凸目”其实就是“以乳为目”的形象特征。氐人的民族英雄形天虽然被砍去了脑袋,但他仍然以乳为目,操干戚而奋起反抗,突出的眼睛更体现了形天强大的精神力量,“凸目”造型也成为具有图腾意义的氐人造型符号。《山海经•海外西经》中同时描述:“奇肱之国在其北。其人一臂三目,有阴有阳”,[5]203根据赵逵夫先生考证,“奇肱国”乃为“奇股国”,即独脚人之国,这正好与古体象形文字武都之“武”相合,古体“武”字就是一个形象的独脚人造型,这正是“武都”地名的由来,[2]44而武都自古就是氐人聚居繁衍之地,所以这里的原始氐族先民不仅为“三目”,而且眼睛“有阴有阳”,郭璞云:“阴在上,阳在下”,[5]206即额上的立目为阴,下面的双目为阳,阴下陷,阳凸出,这正好与目前陇南白马藏族池哥面具的三目情形相吻合。
这种源自古代氐羌民族文化中奇特的“凸目”文化符号,在整个西部地域的少数民族中产生了深远影响,成为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象征。氐人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直至今之四川北部、西部地区,古代蜀中地区古蜀国的蚕丛、柏灌、鱼凫诸部落,都属于古老氐族的分支和后裔。[6]从四川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青铜人像来看,全身人像细腰宽肩的彪悍造型,具有典型的北方游牧民族人物形体特征,头像造型中除“纵目”造型特征外,也主要突出了“凸目”特征,可见“凸目”造型符号比“纵目”流传的更为广泛。
(三)“十二相”的文化含义
以生肖动物为主的白马藏族十二相傩舞在角色构成方面,也体现出文化历史的深远性和文化内涵的丰富性。从其表现形式和文化渊源来看,其原初形态应是史前氏族部落的动物图腾崇拜,这种起源于原始氏族部落动物图腾崇拜的宗教仪式,在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后,随后与岁时历法结合,演变为十二神兽傩舞,广泛流传于西南地域氐羌族系的少数民族中。之后又与当地汉民文化与土著文化融合,形成了各自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所以白马藏族的十二相不仅继承了原始的动物图腾崇拜因素以及古代十二神兽傩舞形式,也融合了其祖先崇拜意识以及汉民族的十二生肖文化,从而形成了他们十二相的角色构成以及独特的面具造型和装饰,显示出白马文化的神秘与古朴。
参考文献:
[1]于一.白马藏族“十二相”考略[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1992(6)。
[2]赵逵夫.形天神话源于仇池山考释——兼论“奇股国”、氐族地望及“武都”地名的由来[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2(4)。
[3]赵逵夫.从《二郎爷赶山》的传说说到白马人的来源与其民俗文化的价值[J],西北民族研究,2009(4)。
[4]黄永林.三星堆青铜直目人面像的历史文化意义研究[J],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5)。
[5]袁珂.山海经全译[M],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
[6]董仁威、董晶.三星堆青铜人面像“纵目”研究[J].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
项目基金: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陇南白马藏族美术文化的整理与研究”(09YJA760016)阶段成果。
余永红(1969—),男,汉族,甘肃西和人。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美术系副教授,主要从事美术理论、民间美术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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